Interview 人物專訪

木村英造與台灣鱒(櫻花鉤吻鮭)尋奇:一段陳振彙先生的口述歷史

圖一、木村英造與陳振彙先生探訪台灣鱒的旅程中,釣得最多條魚的一次。排列開來,最長的魚有34公分。(照片攝於1969年;疑為陳振彙先生或木村所攝;陳怡靜影像修復。)

有陣子我與夥伴陳怡靜一起從事老照片修復,除了為它們進行數位彩色復原,也考察了部分歷史背景。那段期間,陳怡靜的父親陳振彙先生透過她告訴我,其手中有一批珍貴的老照片,是關於木村英造與櫻花鉤吻鮭的內容,背後有著與陳父密切相關的故事。後來,這批照片經陳怡靜掃描、修復和整理後提供給我,由我來為陳父這段往事進行訪談和文字記錄。為便於行文,文中姑且以陳父尊稱。

日本研究淡水魚的學者木村英造(1922-2016),一生將家產和時間投注於全球各地淡水魚的研究和保育工作,在淡水魚界是全球知名人士。陳父本名陳振彙(舊名為陳景泰,生於1944年),木村曾於1969年來台,陳振彙先生正是當時陪他進入山林並進行台灣鱒探察活動的夥伴。   

關於這批老照片的來歷,陳父表示:「這是我拍的。那個年代台灣還沒有彩色,這些照片是彩色的,用的是他的相機拍攝。然後他帶回日本沖洗,並從日本寄來給我。他對攝影沒有很精,但因為他經常去國外調查淡水魚,並在當地釣魚做研究,釣到之後他都會拍照做紀錄,所以他的照相機是拍魚用的。

圖二、木村英造先生釣到台灣鱒。
(陳振彙先生攝於1969年;陳怡靜影像修復。)

木村英造是陳振彙先生的三姨丈的表弟。當我問起家族淵源時,他講到:「我母親的第二個妹妹,也就是家族中排老三的阿姨的先生,他叫做松浦誠,是一位醫生。這位醫生與木村是表兄弟。他們兩個人的母親是姊妹。所以木村英造跟我三姨丈的外祖母是同一個人。

透過這層親緣關係促成了訪台契機,同時也是木村首次來台:「木村專門研究特殊的淡水魚,台灣鱒其實早在日本時代就已被命名了,聯合國也有登記。後來他知道台灣有這個魚,然後他就說他想要來看一看目前這個魚的情況。我三阿姨就跟他講:如果你要去台灣的話就去找我姊姊[即陳父的母親〕。所以他就來台灣找我們了。我記得那時應是4月11號來的,在台北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是4月12號,我們便去台中。那時候從台中到梨山只有早上一班,所以12號在台中住一晚,然後13號就坐車到梨山。

時值25歲的陳父與47歲的木村一同踏上旅程。當晚他們住在甫開幕沒幾年的梨山賓館(1965年落成)。陳父說,當時的梨山賓館比現在要漂亮許多:「我們在梨山賓館住了一晚,第二天我們說要去七家灣溪看台灣鱒,那個時候還沒有說什麼櫻花鉤吻鮭的名稱啦。後來飯店的人就跟我們講,你們要去的話要去環山部落。那個環山部落離七家灣很近,他說早上有人從環山部落載蔬菜跟一些東西到他們飯店,等等會回去。所以飯店的人就拜託那個司機送我們到環山部落。

瀕臨絕種的保育類動物──櫻花鉤吻鮭,過去被定義為台灣的「特有亞種」。因其「種(或亞種)」歸屬長期存在爭議,2010年左右社會上也出現許多關注「正名」的聲音。後甚有學者向國際動物命名法委員會(ICZN)申請拉丁學名正名為「Oncorhynchus formosanus」獲通過(原國際通用學名為:Oncorhynchus masou formosanus);儘管如此,學界仍對櫻花鉤吻鮭屬於台灣特有種或特有亞種等議題,存在諸多不同看法。

陳父說:「原住民也是一樣,也都不是叫牠鱒魚。都是叫牠,以日本話來講是稱『ヤマメ』,漢字是寫『山女』」。這個ヤマメ是陸封型的鱒魚和鮭魚的統稱。所以我們那時候都是稱牠們『ヤマメ』。」談及此處,陳父還補充一段插曲。他曾於1995年起在陽明山國家公園從事志工。有次,一位日本人造訪雪霸國家公園調查櫻花鉤吻鮭,結束後來到陽明山,由陳父進行接待。當時陳父以日語問他在雪霸看「山女」的情況,日本人告訴陳父:「我來台灣第一次聽到有人說這個陸封型鱒魚叫ヤマメ。我在雪霸國家公園他們跟我講了一堆名稱我都聽不懂。」陳父表示,櫻花鉤吻鮭這樣的名稱只是在台灣有人這樣叫,出去了誰也聽不懂。

當時,梨山賓館每天都會向環山部落的泰雅族原住民購買蔬果。木村與陳父藉此搭了便車進入部落,並借宿當地村長曾德明先生的家。陳父說:「當天晚上,他們部落有村長當選的慶祝晚會,他們叫我們一起去,但我跟木村兩個都不會喝酒。而且我們也聽說去跟原住民喝酒的話,一定會被灌死,所以我們都不敢去參加。不過當晚還是有蠻多原住民朋友跑進村長家叫我們出去喝酒。木村就跟他們說不行,因為太累了。」   

木村與陳父從4月14日待到19日。村長請環山部落兩位原住民作為他們的響導,他們在大甲溪上游的七家灣溪、司界蘭溪、武陵溪等地,跋山涉川地調查台灣鳟。幸運的是,他們造訪的日子幾乎都是好天氣。木村除母語外,還通英文和法文,而陳父本身熟諳日語,他們與本地原住民溝通主要以日語和普通話為主:「環山部落老人家四、五十幾歲以上的人全部都講日語,村長比較年輕不會講日語,但村長的姊姊日語講得很好。我們就與他姊姊溝通。通常,我們一大早就出發,村長太太會準備便當給我們。然後今天走這條溪流,明天走那條溪流。當地有很多條溪流,我們花了五天時間走了七條溪流。平常我們回部落時差不多六點鐘左右,有時會碰到部落裡的人,年輕人的話跟我講是講國語,老人家的話就是講日本話。

圖三、木村英造(左)與邱嚮導(右)。當年邱嚮導39歲,但已有孫子了。邱嚮導左眼有疾。
(陳振彙先生攝於1969年;陳怡靜影像修復。)

過去,台灣鱒成為保育類動物之前,實際上是原住民補食的獵物之一:「原住民吃這個台灣鱒吃了幾千年,只要是住在以前的七家灣溪、司界蘭溪、高山溪等溪流地區的原住民,都在吃這個魚,都沒有吃到絕種。後來是因為中部橫貫公路開發的時候,一票退伍軍人去那邊開發,我不確定真假,但他們說岩壁上一個人跟著一個人站著,拿著鐵鎚、鑿子這樣敲,把石頭壁敲下來。那時候也沒什麼重機器、挖土機那種東西,是靠人力這樣敲,所以去山上的人非常多,破壞了原始森林環境。中橫的開闢間接造成台灣鱒的自然生態遭到嚴重損毀被弄得幾乎快絕種。……木村釣魚時,他會先去翻動河流底下的石頭,石下都會有一種小蟲,他會抓小蟲來釣魚。第一次去七家灣溪釣的時候,無論怎麼翻石頭都抓不到蟲,很乾淨。他覺得很奇怪,問了嚮導才知道這些都是因為被當時榮民開採的時候用氰化鉀毒死掉了。榮民們得到地,就種菜、水果,噴灑農藥,下雨時農藥隨著雨水流入溪中,慢慢殺死這些魚。」   

由於抓不到蟲,木村只好用擬餌釣鱒魚。陳父告訴我:「一般人釣魚都站在河邊,但你要釣那個鱒魚,最起碼要離河邊差不多10公尺遠,然後從那處揮桿,釣魚繩必須要很長。因為他們說那個魚只要看到影子會動或有任何聲響,便不肯上鉤。所以他們一行四個人,只有木村一個人去釣。木村如果站在10公尺,我們三個人就站在差不多20公尺遠的地方等,就這樣才會釣到。……台灣鱒的生長環境,水一定要很乾淨,而且水溫約在12度到15度之間,尤其在水流要比較強的地方比較容易釣。原住民們都在講,這種魚很難釣,除非你是一個釣魚老手。」他們幾乎每天有收穫,但靠運氣,有的溪流一整天也不過三、四條。釣得最多的是文前首張排列開來的台灣鱒照片,圖片上顯示有18條魚。(圖一)

圖四、陳振彙先生(中)與兩位嚮導合影。他們每日跋山涉水,照片中三人的褲管都濕到膝蓋。
(攝於1969年;陳怡靜影像修復。)

陳父說:「我跟人家講說我曾吃過國寶魚,大家還不信!」台灣鱒被釣上來後,木村便開始測量魚的尺寸及相關情況,他自己還帶了福馬林(Formalin),精選其中適合製成標本的泡在裡頭,品相較差的魚則現場烤來食用。當時台灣鱒還沒有被限制,對原住民而言這是他們祖先留下來的飲食習慣。陳父表示:「我自己是在海邊長大,從小都是吃海水魚,只有一次我去太太家那邊,她們家在大園埔心,那時我去吃了淡水魚,忘了是吳郭魚還什麼魚,吃了之後那個泥土味很重。……木村釣完魚後,他把要的留下,不要的就烤來吃。他說這不錯,來吃、來吃。但我跟他說淡水魚很難吃。木村跟我說,你吃吃看,就當我騙你好了,你吃看看!另外兩位嚮導也跟著一旁鼓舞,說這個魚非常好吃。耐不住他們勸,我吃了後驚覺這魚是真的很好吃!

陳父本身念海專,退伍後在等船公司派船,船公司告知五月才有空缺,因此等船的這段期間,陳父便與木村一同在台灣旅行,短短幾日中,他們追逐著台灣鱒的生態腳步,考察這個獨特物種的生活足跡。木村與陳父於4月19日離開部落。他們包了輛計程車,從梨山往花蓮走,中途停下觀光,於花蓮住一晚後才回台北。   

我對木村的性格感到好奇,究竟是怎樣的人格特質驅使他對野生自然動物胸懷熱情。陳父形容木村這個人蠻「荏懶」(閩南語):「可能是釣魚的人比較有耐性,什麼事都如此溫溫吞吞的。」不過,陳父也說:「木村這個人體力真的很厲害,他那時47歲、我25歲,背包都很重。那個地方是海拔2,700多到3,000,走的話要翻山越嶺,空氣極其稀薄,走個五步、十步就要休息一下。那些原住民都很習慣,他們走得很快,但我跟木村兩個人就走得很慢。但他經常在國外也都翻山越嶺這樣釣魚,我相當佩服他的體力。他後來還活到90多歲呢!另外,他這個人很喜歡開玩笑,尤其是碰到女孩子的時候,就表現得更風趣幽默,人緣也不錯。許多原住民年輕人看到他拿相機,就想請他拍照。有幾次那些女孩子叫他拍,我就看他一直押快門,後來我問他:你一卷膠捲有幾張能夠拍這麼多啊?他怎麼跟我講呢,他說:沒有關係啊,沒膠捲我就給它押一押,她們就很高興了啊!

圖五、邱嚮導(左一)、陳振彙先生(右二)與兩位原住民小姐合影。
(攝於1969年;陳怡靜影像修復。)

造訪寶島之後,木村對台灣鱒從未停止關注。他開始著手研究以及找尋相關資源支持保育行動。陳父回憶道:「當時木村跟我講,如果台灣政府不採取保護行動的話,台灣鱒10年之內就會絕滅。他說,如果有可能的話,他會去想辦法。……那時候我剛好因為退伍,在等船要去跑船,他回去時約莫4月20還是21號回去。待他回去後,我5月就開始跑船了。但後來我去日本時,有拜訪過他兩次。他在大阪市一個鬧區有棟七層的房子,一樓開書店,自己住六、七樓,中間租給人家。他的經濟能力不錯,後來我有問過他,他告訴我他有再去台灣找過台大、成大的學者,跟他們談過櫻花鉤吻鮭的保護要務。後續他還為了台灣鱒的問題常來台灣,有兩次剛好跟他太太一起來,那時我已經下了船在日本商社上班,也曾與他們夫婦一起吃過飯。」   

1969年後,木村曾多次來台和學術界進行研討,並甚至寫信給時任總統的李登輝先生為台灣鱒的保育請命。然而,台灣政府至1992年7月1日才成立雪霸國家公園開始台灣鱒的保育工作。從1969至1992年,推動台灣鱒的保育行動努力了二十多個年頭。當時的台灣鱒僅剩下200多尾,幾乎面臨絕種危機。經多年復育和保育有成,至今(2022年)統計,已達到超過一萬兩千多尾。

現今學界談櫻花鉤吻鮭,經常會提起日本動物學學者大島正滿(1884-1965)和他的助手青木赳雄(1887-?)的貢獻。他們被視為台灣櫻花鉤吻鮭的發現與命名先賢。然而卻鮮少人知道,日據時代過後持續進行台灣鱒調研和推動保育概念的前輩人中,木村英造先生有著不可抹滅的貢獻。木村的好友上野敏彦所著的《木村英造:淡水魚にかける夢》」(中譯:《木村英造:放在淡水魚的夢想》,由平凡社於2003年出版),一書中的第七章曾以「絶滅寸前の台湾マス」(即將絕滅的台灣鱒)小節,記載木村先生對台灣鱒的調查及為保育而做的努力。   

透過此次與陳父訪談,我突然有種很深的感受。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歷史」大多止於文獻上的記述。但往往最豐富、最有人情韻味的故事,卻是曾經親身經歷過的那輩人的記憶。願此文的記錄能為研究台灣鱒(櫻花鉤吻鮭)的道路上,提供一些歷史記憶的補白。

圖六、木村英造(左一)與陳振彙先生合影,他們在旅途之中順道去武陵農場一遊。
(攝於1969年;陳怡靜影像修復。)

【後記】
陳父提及在日本商社就職期間,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據其回想,此事約莫發生於1976年左右:「有位大阪分社纖維部姓肥後的本部長幾乎每個月都會來台灣。有次那個本部長拿了本雜誌,給他們纖維部裡面一位姓李的人看。那位李先生是我母親的學生,跟我在同一個公司。雜誌報導木村英造來台灣調查台灣鱒,並說他來台找農復會漁業組上班的陳金城的兒子陳景泰一起到環山部落。所以肥後就找李姓同仁幫忙,想請他致電聯絡農復會的陳金城,以便找到陳景泰。結果李就說:唉咦!陳景泰就是你旁邊的那個人啊!沒想到這麼巧,我就是他們想找的人,而他們纖維部跟我們機械部又剛好是隔壁吶。然後他就趕快拿著雜誌給我看,他說他想要去釣台灣鱒。我說好啊!所以我就又寫信,聯絡那個環山部落的村長,跟他講我們哪一天會去,村長也答應了。我們買了許多布料,打算送給當地原住民朋友當伴手禮,給他們做衣服,準備了一些巧克力糖等很多東西,並訂下拜訪日期。結果要去的那天有颱風,中橫整個斷掉,要修兩個月。因此肥後就沒得去了。

作者註|
本文彙整自筆者與陳振彙先生於2022年7月15日進行訪談之內容。照片由陳振彙先生提供,掃描影像經陳怡靜數位修復。該批老照片共計16張,本文精選其中六張極具代表性者作為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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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張維晏
受訪者: 陳振彙
老照片修復: 陳怡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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